Writing | 我為什麼喜歡《牠(小丑回魂)》

2024 MAY 20

我第一次看《牠》電影時,我已經閱讀了原著小說。當時我帶著原著濾鏡,認為電影弱化了所有一切的原著概念,刪減了一些重要情節,雖然整體來說是兩部我很喜歡的系列改編電影,但——斯蒂芬金一定不會喜歡這兩部電影(雖然他給予了高度評價1)。但幾年後,我重看這兩部電影,我卻有了不一樣的體會。

恐怖內核

我認為,一部好的恐怖作品,最重要的是需要讓觀看和閱讀的人能夠對其中的恐懼感同身受,並能夠直面自己內心的恐懼。所以我認為,觀看恐怖作品,其實就是一個與自己的內心做抗爭的過程。

多年前看的時候,我把他當成一部商業電影來看,置身事外讓我只感受到了這部作品的娛樂性,而沒有意識到這部作品探討的內核。

《牠》無疑從原著小說開始,便將這個特質給拉到滿點。像斯蒂芬金的所有其他作品一樣,每一個遭遇到恐怖事件的主角,都有一個悲傷的、自己想要run away from的故事和過去。而他對這些過去的刻畫,更是讓觀眾非常感同身受。《牠》這部作品,鎖定的是一群邊緣人小孩,他們被排擠、被霸凌、有著如同惡夢一般的原生家庭。

Billy從小口吃,不被父母理解,在學校也被嘲笑;Richie隱藏自己是同性戀的事實,並試圖用幽默和滑稽加以掩飾;Eddie被母親過度保護、控制,從而產生嚴重的戀母情結;Beverly自母親去世之後,便因為父親變態的愛和由一件小事而產生的來自周圍的蕩婦羞辱而產生斯德哥爾摩症;Stanley由於自己猶太人的身分和來自宗教的束縛和巨大壓抑而苦不堪言,並深感自己的格格不入;Ben因為體型和自己賺學生的身分,被不斷霸凌;Mike將多年前自己父母的悲慘離世歸咎為自己,並在脆弱的內心蒙上一層冷漠的面紗。

第一部劃上句號,當我們以為,孩子們許下誓言,要在27年後重回德里鎮消滅小丑的時候,他們在和過去的自己劃清界線,從此不再妥協人生中的不公,也不再向那些一直以來壓迫、控制他們的事物低頭。

但是第二部的開頭給了我當頭一棒。Billy改掉他的口吃——那是他最痛恨的自己的缺點,成為作家,但是卻無法寫出令人滿意的結局,因為他始終把Georgie的去世歸結於自己的錯,他無法原諒他自己;Richie繼續隱藏自我,他如他自己所願,成為了當紅的脫口秀演員,但他無法自己寫出精彩的段子;Eddie忘記自己反抗母親時的壯語,和與母親一樣的女人結婚,飽受操控;Beverly則和與自己父親一樣的男人結婚,在病態的愛情中飽受折磨;Stanley看似婚姻幸福,但他也不曾忘記過往的一切,外界的束縛和壓抑逐漸變成他的優柔寡斷;Ben成為他夢想中的英俊的建築設計師,但他無法忘記Beverly,也無法鼓起勇氣向她表達;最想要離開德里鎮的Mike獨自留守德里鎮,但過去的悲慘經歷也一直折磨著他。

我目睹的是最觸目驚心的現實——每個人都活成了自己夢想的樣子,但每個人卻又活成了最悲慘的樣子。人們向過去復仇,想要對過去看不起自己的人以牙還牙,他們改變外表,他們塵封內心,他們把真實的自我束之高閣。他們也許收穫了鮮花,收穫了掌聲,但他們依舊是之前的他們,他們未曾改變,他們唯一沒能收穫的是自己的原諒。

第一部我們看到的是勇氣、是友情、是鍥而不捨和義無反顧的所謂Loser精神,但第二部我們發現,伴隨著人們長大,日益增長的還有優柔寡斷、瞻前顧後、甚至是對自我、對過去的懷疑。他們用盡渾身解數,逃離德里鎮,逃離緬因州,逃離那些過去的不堪。他們淡忘一切,並不單是因為Pennywise的詛咒,並不單是因為這片土地的神秘力量,而是因為這一切是他們自己想要用盡一生去遺忘的,這片土地給他們的痛苦,甚至超過那些並肩作戰的深切情誼。

讓我與之產生共鳴的原因便在於此。我同樣在經受著原生家庭對我長久的精神折磨,哪怕是我已經逃離我自己的德里鎮,我的過去仍然縈繞著我——我並沒有真正地成為一個自由的人。

Pennywise

Pennywise到底是什麼?

在小說和電影中,Pennywise並不是一個懸浮而抽象的概念,他是一種古老的神秘力量,牠盤踞在德里鎮,他有過去,他的行為有明確的法則——每27年便現身,具象化人們的恐懼,以吸食人們的恐懼獲得滋養。

看完這部作品會發現,Pennywise其實就是人們心中揮之不去的痛苦過去,人們會看見幻象,正是因為每一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個自己的Pennywise,都有一個自己的德里鎮,人們以為自己逃離德里鎮,忘掉Pennywise,他們就會重獲新生,但Pennywise早已經根植他們的心裡,並且愈發健壯。他們費盡力氣與Pennywise戰鬥,他們窮盡武器,他們調查古老的祭祀儀式,他們犧牲昔日好友,但打倒Pennywise的方法比他們所想像的要簡單得多——讓他相信自己微不足道。

與其是讓Pennywise相信自己微不足道,更不如說是讓他們自己相信Pennywise微不足道——那些自己的昔日恐懼微不足道。在電影中,那些看似精神喊話的話語,其實更多地是在原諒自己。

這個看起來荒唐無比的精神勝利法,其實是一個重要的人物成長過程。

27年前,他們第一次直面自己的恐懼,但是他們是懵懂的,他們無所畏懼,他們相信只要七個人在一起則會戰無不勝,他們成功擊傷了自己的恐懼。雖然恐懼表示自己總有一天會捲土重來,但主角們也因此成長到了下一個階段,他們對這個社會發起反擊,他們用努力改變了外界對他們的認知和評價,但從未曾改變對自己的評價。

於是27年後,Pennywise捲土重來,他們的恐懼再次纏上他們,這次他們發現,無論他們逃到哪裡,無論他們在事業上有多成功、在外貌上的改變有多徹底,當他們回到德里鎮,他們發現其實自己一點也沒有改變,他們依舊是那個結巴魯莽的男孩、大膽卻敏感的女孩、嘴賤陰暗的四眼仔和自卑猶豫的小胖子。

所以Pennywise的詭計又一次奏效了,牠把變得世故而自我的他們分離開,試圖逐個擊破,直到他們回想起小時候的他們是多麼單純果斷和勇猛。他們回想起曾經那些美好的東西,那些曾經被自己一棒子打死的過去裡被自己掩埋的閃著光的時光,和他們曾經彼此有多麼堅不可摧的友誼。所以他們步步逼近Pennywise,對著自己最陰暗的恐懼,高聲喊出那些勇敢宣言的時候,他們終於跨過了那個粉飾太平的階段,他們和過去的自己和解了。

所以,當Pennywise最後有氣無力地躺在地上說出那句意味深長的“You have all grown up”的時候,我百感交集。仔細想想,Pennywise似乎不能用單純的善或是惡來定義,牠是自古以來就存在在這片土地上的神秘力量,那就是植根於人內心的恐懼。牠和人類共生,所以牠和主角們的關係我認為也不能用二元的光明和黑暗來代表。

牠是Billy日思夜想的弟弟;牠是Beverly愛恨交集的父親;牠是Richie嚮往卻又恐懼的小丑;牠是Eddie視作不祥之物的痲瘋病人;牠是Stanley眼中象徵著宗教壓抑的畫中女人;牠是Mike刻在視網膜上的父母慘死的畫面;牠是Ben帶給他最深恐懼的木乃伊。牠是恐懼本身,牠也是與他們最密不可分的部分。牠見證他們受到傷害、粉飾太平,牠見證了他們長大、和對待恐懼的方式的改變。

所以牠的這句話,既可以理解為牠的最後掙扎,試圖騙取主角們的同情心,也可以理解為一句真實的、無力的感嘆。在整個劇情中,Pennywise無論是27年前,還是27年後,都盤據他們的內心,對他們內心的恐懼和陰暗面瞭如指掌,所以相比起不願意直面真實自我的主角一行人,Pennywise是一個更了解他們內心,更熟悉他們自己的一個存在,所以當牠知道主角一行人其實並沒有真正的成長,只是在逃避的時候,牠將他們當作當年的小孩,用當年同樣的招數來對付他們——不僅和當年一樣有效,甚至因為他們這些年的逃避,揭開傷疤讓他們更加疼痛。

最後Pennywise知道牠無法再從他們那裡獲得養分了,於是牠像所有病態的家長,深知自己已經無法再精神控制小孩,用虛偽的感嘆來掩飾自己的無力。其實Pennywise自己又何嘗不是千百年前一直在逃避自己只是一個羸弱醜陋的小丑這個事實呢?牠的內核其實又與一個愚蠢的霸凌者/精神暴力的家長有什麼區別呢——牠只是比弱者多了一些力量而已。

成長主題

為何我感觸這麼深?拋開上面對痛苦、悲傷等負面情緒的描寫讓我感同身受之外,我認為最後有一句話讓我印象尤為深刻。當有人問道,為何第一次離開德里鎮的時候,他們很快便忘記了德里鎮發生的一切,這一次卻一直記得。有人回答:“也許這一次,我們想記得,多過我們想忘記。”

他們發現,自己忘記、逃避那些痛苦現實的同時,也忘記了自己最珍貴的寶物——那些拼湊成完整自己的拼圖、那些自己最引以為傲的劍盾、那些自己可以時刻信任的安全港灣、那片在夕陽下熠熠生輝的金色沙灘。

我們總是被別人講,要保持積極,要保持自信,要善待他人,要珍惜自己。但這在我看來可能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情了。我們的大腦總是趨向於將痛苦的回憶不停放大強調,一遍一遍回放;我們總是把無能為力的悲劇歸咎於自己;我們總是將悲傷與快樂簡單地二元分化,抑或是相互混淆。於是我們總是將痛苦的回憶整個封鎖,哪怕裡面有閃著光的部分。

但是成長便是發現、接受自己的暗面,去記得那些曾經想要遺忘的回憶,不是去原諒施暴者、不是去理解加害人,而是原諒那個不斷在角落顫抖、宛如驚弓之鳥的自己。是那個自己,是那個時候共患難的夥伴,是那個時候星星點點的快樂回憶,讓現在的我們變成更堅強,更美好的自己。

Footnotes

  1. 參見 Why Stephen King Loves the New It Mov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