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anslation | Another 2001 中文 <#03>

2021 AUG 31

Another 2001Another 2001 Another 2001 - 綾辻行人

目录(更新中)

  • Tuning I
  • Tuning II
  • Part I ………Y.H.
  • Part II ………I.A.
    • Chapter 7: May II
    • Interlude II
    • Chapter 8: June I
    • Chapter 9: June II
    • Interlude III
    • Chapter 10: June III
    • Chapter 11: July I
  • Part III ………M.M.
    • Interlude IV
    • Chapter 12: July II
    • Chapter 13: August
    • Chapter 14: September I
    • Chapter 15: September II
    • Interlude V
    • Chapter 16: September III
    • Outroduction

註:由於Markdown語法限制,著重符號改為斜體

Chapter 1: April I

1

春天到來,我也終於在升上三年級的前一天完成了搬家。

雖說是搬家,但也不是那麼勞神費力的事情。距離上來說,水平方向不到100公尺,垂直方向也只有十幾公尺,也就是簡單地移動了一下一些生活必需品而已。

也沒有找搬家公司,而是自己花了幾天時間,一點一點地搬了幾個紙箱子。自己一個人不太搬得動的東西,就麻煩赤澤家的伯父和阿姨幫忙了。

我的新家位於六層公寓「Freuden飛井」的五樓,E-9房間。

整潔的1LDK房間,即使把所有的行李都搬進來,還是覺得寬敞,對於一個初中生來說,一個人住這樣的房間實在是有點奢侈。雖然對於伯父的照顧非常感謝,但還是有一點不太好意思。阿姨也提出要幫忙收拾房間,但

「謝謝阿姨,但沒關係,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謝謝」和「沒關係」都是我的真實心情。

晚飯在那邊的家裡吃了之後,我獨自回到了這個我自己一個人的房間——

我首先打開了今天最後搬進來的大運動包,取出了其中用浴巾包住的黑色木箱,打開蓋子,看了看裡面。

裡面有一個人偶。

是穿著黑色裙子的美麗少女的人偶。是所謂的身高大概四十公分的球型關節人偶。這是我所有物品中,數一數二重要的東西。

我把這個人偶放在了空空的書架的一角——

之後我來到了陽台。

四月上旬的晚風吹到臉上還帶著寒意,呼吸也還帶著白氣。

天空只有寥寥幾顆星星。今夜應該是滿月之夜,但是被雲遮住了,並不能見其蹤影。

我兩手抓著扶手,伸了伸懶腰,重複著安靜的呼吸,望向了外面的風景。

過了晚上八點,總的來說夜見山已經燈光昏暗。

近處可以看見夜見山川的暗流,以及昏暗的街燈。——河流的對面尚可看見燈火輝煌,那便是紅月町的繁華街。

回到這個山間的小城市——夜見山,已經兩年零七個月了。

據說我是在夜見山市內的婦產科醫院出生的,之後在這裡居住了一年。之後便和家人離開這裡,到了位於海邊的緋波町,並在那裡生活到了小學六年級的夏天。

雖說過去在這裡生活過,但那也是嬰兒時期的故事了,現在什麼也想不起來,所以回到這裡也完全沒有親切感。更多的不如說是在異鄉的不習慣,還有就是,毫無由來的不安和恐慌⋯⋯剛開始是如此,不過兩年多的時間,這些情緒逐漸消失了。

⋯⋯但是。

我從眼前展開的夜見山夜景中移開目光,長舒一口氣,重重地閉上了眼睛。

但是,從明天開始。

一切都看明天的情況,我⋯⋯

我閉著眼睛,準備長舒第二口氣的時候——

微弱的電子音從房間裡傳來。是手機的鈴聲。

2

難道是打來的?

我這樣想著,有一些緊張地拿起了銀色的手機。結果期待完全落空了,顯示屏上顯示的是沒有備註名字的電話號碼——

「嘿!想?是我,矢木澤。手機好像快壞了,我用家裡座機打給你的」

矢木澤暢之。

他是同為夜見山北國中(通稱「夜見北」)的同學。一二年級的時候都是同班,現在得知三年級也被分到了同一班。矢木澤和我有某個共同點,剛認識的時候就發現這個共同點,於是現在保持者一種特別的友誼關係。

「怎麼了?」

我問道。本來也不愛打電話來⋯⋯我試著這樣安慰自己。

「為啥專程用家裡的電話打來?」

「也沒怎麼⋯⋯就是有點擔心。明天開始就是第一個學期了」

「嗯。害怕,嗎?」

「害怕當然害怕,一想到那種『可能性』就。不過我儘量有不去相信這種事情會發生」

「從之前你就再說了吧」

「我基本上是個樂觀主義者就是了」

「那我不是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倒是想聽你說有我這個朋友真好之類的」

傳到我耳朵裡的矢木澤的聲音,和他說的「樂觀主義者」多少有點出入,滲著一些膽怯的味道。雖然我這樣覺得,不過也可能是我的過渡臆測。

「想到那種『可能性』,就覺得你是不是現在壓力也挺大的」

「是嗎?——不用擔心」

我努力讓自己的回答聽起來足夠冷靜。

「我沒關係,也沒有感覺到什麼壓力之類的」

「⋯⋯⋯⋯」

「反正還是看明天的情況吧。樂觀主義當然好⋯⋯你懂的」

「啊?」

「對於『可能性』。聽好了,臨陣脫逃可行不通喔」

經歷一個短暫的停頓,「啊⋯⋯嗯」的聲音從聽筒傳來了,那是有點急促的聲音。我說著「那明天見」,掛斷了電話。

那之後大概過了一個小時的時間,赤澤家的阿姨打來了電話。

「想?我忘了說了,明天早上記得到這邊來吃早飯喔!可別不小心睡過頭又慌慌張張不吃早飯喔!」

阿姨打來電話主要就是想告訴我這件事,我直率地回答了「好」。

「要洗的衣服什麼的拿過來就好,洗澡什麼的你就在那邊洗就好了」

阿姨真的為我操心很多事情,明明兩個小時之前才互相道了「晚安」。

「一個人住會不會不安?」

阿姨很認真地問了這個問題。

「沒關係的,我秋天就十五歲了」

我也這樣認真地回答了。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千萬不要客氣⋯⋯到這邊來也行,緊急的時候找樓上的繭子阿姨也行」

「好的,謝謝阿姨」

三年前——從我一九九八年九月開始寄宿以來,赤澤家的阿姨就非常照顧我。即使知道我家的情況,我的情況,阿姨也一直替我著想。

我當然也非常感謝阿姨。不過,說老實話,我也時常因為這些關心感到壓力。

「那就晚安囉,想」

「好的,晚安」

「想」,是我的生父生母給我起的名字。雖然現在姓是「比良塚」,但這個姓終有一天是會扔掉的吧。

在那之後我想我會改姓「赤澤」,但還沒有決定好。

3

人際關係有些許複雜,我在這裡梳理一下吧。

我在夜見山打擾的赤澤家,聽說以前是飛井町附近的大地主。先代(話是這樣說,現在也還健在)赤澤浩宗有三個兒子,老大是春彥,老二是夏彥,然後老三是冬彥。被我叫做「赤澤家的伯父」的是老大的春彥,「赤澤家的阿姨」就是他的夫人小百合(譯註:原文為平假名さゆり)。

春彥夫婦和年事已高而決定隱居的父親浩宗一起生活。兩年零七個月前,我被接到飛井町裡一塊土地上一棟古老的房子——說得古風一點就是赤澤本家——居住。原因就是在緋波町的老家,比良塚家待不下去了⋯⋯不加修飾的說法的話,就是被趕出來了。

從赤澤本家出來徒步大概一兩分鐘的路程就能抵達的「Freuden飛井」實際上是老二夏彥在經營的出租公寓。詳細情況先不講,總的來說就是從四月開始,我將在這裡居住——

剛剛的電話中赤澤家的阿姨,也就是小百合說的「樓上的繭子阿姨」,其實就是住在這個公寓頂樓的赤澤夏彥的夫人。雖然說這兩位也是赤澤家的伯父阿姨,但為了避免混淆我並沒有這樣稱呼他們——

所以⋯⋯也就是說。

赤澤浩宗有三個兒子,其中老三冬彥,其實就是我的生父。他在我出生不久就去世了,但是——這是我升上國中之後才聽到的故事——他是精神方面出了問題自殺的。

4

搬家的紙箱子一個一個打開,把生活必需品都拿出來之後,已經幾乎是午夜了。

明天雖有開學典禮,但是要帶走的東西幾乎沒有。從箱子裡面把制服拿出來掛在衣架上,也算暫且把明天的準備做好了。

嘴上是說著現在一個人住在公寓裡,但實際上也就是住在一個距離家裡只有一點點距離的臨時安置點——所以房間裡面電視和冰箱什麼的都沒有,因為有手機所以也沒有座機。只是因為要用電腦,所以請人幫忙安裝了電話線來聯網。

洗了個澡,算是歇了一口氣之後,為了檢查郵件,打開了筆記本電腦——

新郵件有兩封。

第一封是叫做「夜見山TOWN通信」的免費郵件雜誌,每個月發行兩次。內容基本上都是沒什麼意思的地區信息和通知之類的,一年前左右不知道怎麼的就訂閱了這個雜誌。

另外一通是幸田俊介發來的。

我們從一年級開始便是同學,也是生物社的朋友。他從四月開始便擔任起社長一職。和剛才的矢木澤也當然是共同的朋友。 關於這一年度的社團活動的計畫安排就佔據了郵件的大半內容,俊介是一個一絲不苟的男生,所以這樣的行為也不是不能理解——但。

郵件的最後有一句不太起眼的話,讓我心悸了一下。

祈禱明天開始不要有事情發生。

三年級三班的特殊情況基本上來說是“內部秘密”,但是居然傳到他的耳朵裡了。雖然這樣的事情沒有傳開反而更奇怪⋯⋯ 看完兩封郵件,我把放在筆電一旁的手機拿了起來。自從赤澤——小百合阿姨打來之後便沒有人再打來了。

我出了一口氣,目光回到了筆電的螢幕上。

雖然不打電話,但是郵件一封也不發嗎?我這樣想,可能也是因為我或多或少有些期待接到——MISAKI MEI的聯絡吧。 和MEI——見崎鳴最後一次講話,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今年有一次⋯⋯不對,有兩次。

第一次是過年之後,電話聊了一點。

第二次是二月初,我去拜訪御先町的人偶館「夜見黃昏下,虛無蒼之瞳」的時候直接有講到話。

二月見面的時候,講了一些之前的事情。由於我快要升上三年級了,所以也是不可避免的話題。

在那之後,畢業典禮和散學典禮結束之後的幾天後,在我得知四月開始會成為新的三年級三班的成員的時候,我下定決心給她打去了電話,但是重撥了好幾次她也沒接。四月開始之後我也去過一次御先町的人偶館,但是門口貼著「休館」的貼紙⋯⋯

我不禁想像她是不是因為什麼長期的家族旅行出遠門了。但是即使不是這樣,四月份開始她也是高三學生了,她自己關於現在和未來應該也有需要考慮⋯⋯吧。

我決定總之寫一封報告情況的郵件。

報告說之前我的預感果然中了,三年級的班級果然是三班。

當然並沒有說麻煩她幫我做些什麼。雖然是三班,但今年也還不見得是「有的一年」。

我又出了一口氣,我正準備合上筆電的螢幕。

突然傳來了新郵件的提示音。

不小心「啊」出了聲,重新握緊了滑鼠,向寄件人一欄投去目光。

這是一封沒有標題的郵件,寄件人是⋯⋯

「啊啊」

不小心出了聲。

寄件人名叫「Mei M」——是見崎鳴寄來的郵件。


學校,是明天開學吧。
——要小心。

比起開心,這個時候更多的是安心的感覺。

定睛看著螢幕上的文字,浮現出她——見崎鳴的身影。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不是二月初見到的她,而是三年前的夏天,那個十五歲的戴著眼罩的少女的身影⋯⋯

「⋯⋯沒事的」

我默默地對自己說道。

咬住乾燥的嘴唇,用力伸了伸懶腰。

「沒事的。我會努力的」

5

從來到夜見山開始,我逐漸養成了只要不是特別累或是身體不好,都是早上六點半左右起床的習慣。不過還是會害怕會睡過頭,所以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有設定鬧鐘。

但是醒來我也不會立刻起床。

我會先躺著看一會天花板。先確定自己的呼吸、體溫和心跳來確定現在我還活著這件事。這一定是三年前的那場奇怪體驗的後遺症。

雖然睡覺的地方換了,但是睡醒到起床這一套流程並沒有變化。

「好」

小聲說著,點點頭,起了身。

我還活著。

公元二零零一年四月九日,星期一,我還活著。——嗯,OK。

換了衣服走出房門,給房間上了鎖。

門的旁邊有寫著「E-9」的號碼牌,下面有為了放名牌而做的金屬框,但是現在不知道寫什麼,所以就還空著,和公寓大廳的郵箱一樣。

兩邊鄰居好像昨天小百合阿姨已經代為問候過了,所以應該不會覺得有奇怪的傢伙搬進來了。我本來也不會受到郵件快遞什麼的,即使是有我的也是赤澤本家幫我代收,所以目前也不會有這方面的問題。

這個公寓裡,一樓是A,二樓是B⋯這樣用英文字母表示樓層。我這一層樓其他房間基本都有人住,而且其他房間的構造幾乎都跟E-9不一樣,好像是適合家庭居住的構造。

我經過不見人影的早晨走廊,來到了電梯廳。

對面映入眼簾的是E-1房間,這個房間像我的一樣,也沒有貼名牌⋯⋯

⋯⋯這裡是

心裡掠過了一絲疑惑。

這裡是?

這個房間是⋯⋯

有很短暫的一瞬間,世界變成了一片黑暗。

咚,好像聽見了一聲巨響。

這簡直就像是⋯⋯有點微妙的比喻,就好像是不在這個世界的某個人,為了拍下這個畫面,按下了快門。又抑或是一個「黑暗的閃光燈」。

這一串胡亂的想像在腦海裡浮現,然後又迅速消失了。

甚至是沒有必要在意的,零點零幾秒的超短瞬間,就像是眨了一下眼睛的那一瞬間。

然後——

之前掠過的疑問,一瞬間消失了。

「嗯,這樣啊」

我點點頭,拿好書包,按下了下樓的按鈕。

早上六點五十分——離上課時間還早得很。

6

去赤澤本家那邊吃了早飯,都還離上課還有很長時間。

「那我出門了」

我盡量讓自己聽起來很正常,隨後出了家門。比我在這個家裡待的時間更長的黑介(譯註:原文為片假名クロスケ)(黑色公貓,推定年齡八歲),不停「喵喵」叫著跟我走到了門口。是為了目送我⋯⋯當然是沒這個可能。

我一般不直接從這裡走到學校。雖說直接走過去也就是十五分鐘左右的腳程,但是我一般都要繞點遠路,走到夜見山川河邊,只要不是天氣特別糟糕,我都會在那裡獨處一陣子。從去年夏天開始不知不覺地就開始這樣做,逐漸這也變成了一天的固定動作——

今天早上的夜見山川的水流很平穩。不知道是不是最近都沒下過什麼像樣的雨,水量也不多,感覺都可以走著渡河。

天色又一些陰沈,但並不算太冷,穿著學校的制服,感覺剛剛好。只是偶爾吹來一陣風還是會有瞬間的涼意,讓人不禁縮縮脖子。

我和平時一樣悠閒地走在河邊的小路上,途中有一些石凳子並排的地方,我坐在了其中一個的上面。

我看向對岸,河堤上並排著漂亮的櫻花樹。滿開的時節已經過去,但對我來說,風一吹花瓣就片片落下的場景反而更喜歡。

我伸出兩只手,用大拇指和食指圍成一個取景框,將風景框在裡面,在心中「喀嚓」模擬快門的聲音。當然本意是想用真正的相機拍下來的,但是像這樣用假想的相機拍攝,對我來說也還不賴。

突然傳來了「欸欸欸欸——」的叫聲。

我轉過頭,在上游的小沙洲中看見了剛剛停在地面上的聲音主人。

白色羽毛,纖長的脖子和腿⋯⋯是白鷺嗎?

但是好像又和平時見到的白鷺不太一樣,它更大,仔細觀察顏色也不是白色,而是有一些泛藍的灰色。從額頭到頭後部有一條黑帶,翅膀的部分也有一些黑色⋯⋯非得說是鷺的話也是蒼鷺吧。

這是我第一次在這裡見到這種鳥。

想也沒想,我從長椅上站起來,用假想的取景框框住了這一場景——

有一個模糊的念頭突然萌生出來。

什麼時候⋯⋯我也想帶著專業的單眼相機,到各種各樣的地方去拍照片,向三年前去世的舅舅,賢木晃也舅舅一樣。

雖然如此,來到夜見山上了國中,伯父阿姨建議我去參加社團活動⋯⋯到頭來加入的也不是攝影社,而是生物社。

但是我也不認為這個選擇是一個錯誤。因為我自己也思考過——不能再這樣執著於晃也舅舅了。

「現在還⋯⋯」

至少,現在還為時尚早。

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還有不可不做的事情,還有不能不克服的東西。

我又坐回長椅上,輕輕閉上了眼睛。

流水的聲音,風的聲音,風吹過的觸感,這一切都讓我彷彿從現實遠離開來。鳥再次搧動翅膀叫著飛走的聲音,彷彿也有同樣的距離。

像這樣閉著眼睛,直到內心足夠寧靜之後,我才起身離開。

蒼鷺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貼著河面成群飛過的小型的白鳥。

前方可以看見叫做「伊佐那橋」(譯註:原文為片假名イザナ)。這座寬度勉強能夠容納兩人擦肩而過的古橋,木製的橋墩和欄杆看起來已經有一些危險。

正當我想要回到之前的路上時。

「比良塚同學」

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比良塚同——學」

在沿河小路上,我後方十幾公尺處,有一個揮動右手的身影。——那是⋯⋯

一個穿著夜見北制服的女生,一邊整理著黑色的長髮,一邊一路小跑過來。那是⋯⋯

HAZUMI YUIKA——葉住,結香。

我記得她是一年級時的同班同學。二年級的時候不同班,但是三年級又是同一班了。雖然沒怎麼說過話,但是名字和臉我都記得很清楚。

不過我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繼續走了起來。

為什麼這個時間她會在這裡?我腦海裡浮現了這個問題⋯⋯但也不是什麼需要深究的事情。

「啊」

葉住發出有些侷促的聲音,向我追了過來。

「別走啊,比良塚同學」

聽見她這樣說,我停下了腳步,也是,這也不是需要調轉頭立馬逃跑的人。

葉住不一會便追上來,走在我的旁邊。從一年級開始,葉住便是男同學們熱議的「美女」了,先不說大眾的審美基準如何,小臉蛋,再加上工整的五官確實是真的。從現在的年紀來講,葉住稍帶著一絲成熟的氣息。

葉住身高和在男生中中等身高的我差不多。及胸的頭髮有一些若隱若現的茶色,不知是天生這樣還是染髮的結果。

「那個,比良塚同學」

葉住有些不好意思的看著我的側臉說。

「明明聽到我打招呼,為什麼先走啊?」

與其成熟的氣氛相悖,說的話卻很小孩子氣。我一時什麼也回答不上來。

「為什麼?」

她更小孩子氣地偏了偏頭。

「我聽說你每天早上都在這裡散步,所以」

嗯?原來是這樣嗎?所以她故意算好時間出現在這裡?

「比良塚⋯⋯」

「我在,練習

我說道。我並沒有看她,聲音也沒什麼起伏。

「還不知道具體怎麼樣,但是之後去了學校,如果⋯⋯」

「如果⋯⋯」

葉住重複著我說的話,停頓了一兩秒。

「呃就是說如果教室裡面桌椅不夠的話?」

「是的,如果那樣」

我第一次把視線放在她的臉上,然後說道。

「我知道」

葉住有些詭異地點了點頭,不過馬上向我露出了笑臉。

「所以啊,就是想著來說一句『請多指教』,所以」

「專程到這裡來?」

「是」

葉住的臉頰有些泛紅,可能是剛才跑過來的緣故吧。

「那真是⋯⋯嗯,辛苦你了」

我說道。

「之後會怎麼樣,應該很快就會知道了。到了那個時候,果然還是要『請多指教』吧」

這個時候和葉住的對話,到此就結束了。總覺得一起走去學校還是有些不自然——

「那我先走了」,我說著,留下好像還想說什麼的她獨自離開了。

「待會見」

我又加上這麼一句。

「那個葉住同學,以後可以直接將我『想』嗎?我不太喜歡別人叫我比良塚」

7

到學校是八點四十五分了。

開學典禮是9點開始。

聚集了校長室和老師辦公室的本部大樓——「A號樓」的門口的通告欄張貼著新學期的分班表,表中按照年級打印了班級成員。三年級三班的成員早在之前就收到了通知,但是以防萬一,我還是去通告欄確認了我自己的名字。隨即便前往開學典禮會場——體育館。

體育館裡的學生按照新的班級排列開來⋯⋯我走在其中,盡量不與其他的學生有眼神接觸。即使是昨晚通過電話的矢木澤也好,之前就認識的同學也好,三月份開會的時候才認識的人也好,我都避開他們的視線。

視線不交匯,當然我也沒有開口講話⋯⋯我站在隊伍的最後,也不去注意台上講話的老師,就這樣度過了典禮的時間。——心不在這裡。我正如這幾個字所說。

開學典禮結束之後,學生們各自朝自己的教室走去。三年級三班的教室在「C號樓」的三樓。

我走進教室的時候,教室裡已經有大概半數的同學了。但是,完全沒有這樣的場面應該有的樣子。雖然有小聲交談的人,但是整間教室還是令人窒息的沈默⋯⋯

黑板上什麼也沒有寫。雖說是新學期,但天花板上的燈有一盞已經在詭異地忽明忽暗⋯⋯教室裡整整齊齊排列的桌椅,透著讓人不安的感覺。

沒有人打算坐下來,甚至沒有人打算把書包放在桌上。

「總之,大家先坐下來吧」

有一個女生說道。

那是口齒清晰的銳利聲音⋯⋯這個聲音的主人是?

隨著一聲低響,世界彷彿變成了一片黑暗。我回過神來,「啊原來如此」,想起來,就是在三月「對策會議」時選出來的「對策委員」⋯⋯

「按照表裡面的號碼順序⋯⋯算了,差不多就行了,總之大家先坐下來吧」

聽到這樣的催促而開始行動的學生也寥寥無幾。

不安地環顧四周和面面相覷的同學佔多數,不知為何,其中也有向我投來目光的人,其中有矢木澤,也有其他幾個人。——這樣說來,早晨在河邊見到的葉住也好像想說什麼,看向了我這邊。

我不以為意,退到了教室的後門口。

*為了「那個時候」*⋯⋯

是的。現在和大家一起坐下來太危險了。

不知道是不是需要這麼慎重地行動,也不知道法則到底嚴密到什麼地步——但是。

小心再小心,這是我關於這件事所制定的方針。

終於,老師來了。

這時已經落座的學生還不到全部人的半數。

「大家早上好」

班主任神林老師(女性。推定年齡四十歲前後。理科科任老師。大概是單身)把兩手撐在講桌上說道。

「開學典禮大家都辛苦了,我想整個典禮,大家都心不在焉吧」

和三月的會議那時一樣,抑或是更多的緊張,現在充斥著這間教室。

不僅僅是我們,我肯定現在老師也非常不安,大概甚至想從這裡直接逃走。

神林老師推了推金屬框眼鏡的鼻樑,環顧重新回歸寂靜的教室。

「總之,大家現在先請就座。隨便坐就好」

神林老師發出了和對策委員的她相同的指示。一直對於落座猶豫不決的學生,終於聽從了這一指示。不過只有我,獨自一動不動站在教室的後門口。

然後,一小會的功夫——

在除了我,全體同學都就座的時間點,事態便清晰了起來

教室裡準備的桌椅,已經全部坐滿了學生了,數量正好。唯一站在門口的我沒有位置可坐。——教室裡缺了一組桌椅

「啊⋯⋯」

站在講台上的神林老師的口中,彷彿是漏出了這樣顫抖著的聲音。接著,學生中也發出了這樣的聲音⋯⋯包含著各種各樣的感情。

葉住結香坐在窗邊最後一排的位置。就在所有人都面朝前方的時候,只有她看著我的方向。

我感到她的視線,輕輕點了點頭。

然後,我看向講台上的神林老師。注意到我的她,點點頭移開視線。我一言不發離開了教室,開始履行我的職責——作為今年班裡「不存在的人」

矢木澤的樂觀猜測果然過於樂觀了。雖然連續兩年都是「沒有的一年」,但是果然沒有結束。雖然進入了二十一世紀,但是果然沒有結束——果然沒可能結束。

以二十九年前MISAKI的死亡為契機開始的三班的特異「現象」,二十九年後的現在也還在繼續⋯⋯而且和我之前預感的一樣,今年——二零零一學年果然,是「有的一年」

8

「大家懷著紀念的心情,開始了錯誤的接受方法。對於MISAKI的“死”」

我想起了二月見到見崎鳴的時候她說的話。還有那時我自己說的話。

「“死”就是“死”,明明應該好好承認,好好接受。明明應該這樣的⋯⋯」

據說,那就是一切的開端。

畢業典禮之後拍攝的集體照裡,明明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MISAKI卻出現了。於是從第二年開始,夜見北的三年級三班裡,開始了不可思議的「現象」。

首先,四月新學期開始的時候,教室裡少了一組桌椅。其原因便是——

班級裡多了一個人,但是誰都沒有注意到。

關於這個「現象」,國中入學前或多或少有聽到一些事情——從三年前去世的晃也舅舅那裡。

但是當自己即將升入三年級的時候,對於這件事情實在是做不到不聽不聞不問了。於是我去向曾經三年三班的學生,「有的一年」的親身經歷者——見崎鳴求助。

「無論如何也無法得知到底誰才是『多餘的人』,無論怎麼查,無論怎麼問⋯⋯與其有關的一切,包括花名冊、學校和政府的記錄、甚至是人的記憶,一切的一切都為了合乎『多餘的人』存在的邏輯而被篡改、竄改了」

記錄的篡改。

記憶的竄改。

「這個『現象』分為『有的一年』和『沒有的一年』⋯⋯也就是說,不是每年都必定會發生。到目前為止都基本是按照兩年會有一次的機率發生,但並沒有看出有什麼規律存在。即使是進了三班,但是是『沒有的一年』的話就會平安度過。不過,如果是『有的一年』的話——」

「『災厄』就會降臨吧」

「是的。『多餘的人』混進來的年度,沒有道理的災難就會降臨。每個月,至少一個人,多的時候會有好幾個“相關者”會死去——會成為“死”的一分子」

人們會以各種形式死去⋯⋯事故死,病死,自殺,他殺。按照之前的例子推導出來的規則,“相關者”就是『班級成員及其二等親屬』。學生本人和其父母、兄弟姐妹、包括祖父祖母。

到底為什麼班級裡混進來「多餘的人」的話,就會招來「災厄」呢?

「因為『多餘的人』的真實身份,其實是『死者』」

鳴是這樣解釋的。

「以二十九年前的MISAKI的事件為契機,三年級三班變得更接近“死”了吧,班級變成了招徠『死者』的容器,變成了這樣的一個“場”。

班級混進「死者」,這正是班級全體接近了“死”的結果。倒過來說,也可以說正是因為混進了「死者」,所以班級更接近“死”了。所以,正因如此——」

「三年級三班的“相關者”更容易死,更容易成為“死”的一分子」

這個不符合常理的「現象」和「災厄」,在學校立場上,並沒有被公開承認。那樣不科學的“詛咒”一樣的東西,正式組織應該也不會認真對應吧。不過,聽說過去有試過一些非官方的對策。

比如說換教室——考慮到“詛咒”是不是和「三年級三班」的位置有關係,不過失敗了。和教室位置沒關係,三班的「現象」和「災厄」還是照樣發生了。

又比如說把班級的名字從「一班」「二班」「三班」改成「A班」「B班」「C班」——不過也失敗了,「現象」和「災厄」發生在 了「三年級的第三個班」的C班。

再比如說,把「三班」去掉,直接改成「一班」「二班」「四班」「五班」「六班」,但是果然也失敗了。「現象」和「災厄」越過三班,發生在了四班的頭上⋯⋯

經過這樣那樣的對策,來到了距今十幾年前,終於發現了某個有效的「對策」,也就是說——

「取代那個『多餘的人』,將班上的一個人定為『不存在的人』。通過這個方法來把班級人數回歸到原來應有的人數。也就是將數字吻合起來。本來不應該在的『多餘的人』混進來了,那就用『不存在的人』去中和」

鳴這樣解釋道。

「這個方法如果實施得當,那麼即使是『有的一年』也不會發生『災厄』。這個『對策』的成功案例其實有好幾個,那幾年都沒有人死去。自從得知這一方法開始,三年級三班每一年都⋯⋯」

在三月末的那次神林老師擔任主持人的「對策會議」——

首先選出了主要負責處理圍繞這個「現象」發生的情況的對策委員。然後為了未雨綢繆,「不存在的人」⋯⋯

⋯⋯「不存在的人」

明明是班級的一員,卻要作為不存在的人被對待的人。

意味著從第一學期的開頭,到畢業典禮的期間,要被班級全員,甚至是班主任和任課老師作為不存在的學生所無視。

這個未雨綢繆的重要角色,今年誰會承擔呢?

如果有主動站出來的人的話,這樣就很好解決了。如果沒有的話就要靠抽籤來決定⋯⋯這樣的流程或許每年都有一些細微的變化,但似乎總體來講都是這樣——

「我來」

那個時候我毫無猶豫地舉起了手。

「我來當『不存在的人』」

班級全員都看向我,目光中包含著複雜的情感。

「可以嗎?」

這樣向我詢問的神林老師,眼中也充滿了驚訝。

「這樣真的可⋯⋯」

「是」

我稍稍坐正以回應大家的目光。

「沒關係,的」

如果可以預防「災厄」的發生的話,那麼四月開始的幾乎一整年時間,作為「不存在的人」——

我欣然接受,絕不逃避。

早在預料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我就已經下定了決心。

回想三年前的經歷的話,在大家的支持和協助下扮演「不存在的人」並不是什麼難事。

我的話沒問題——我這樣說給自己聽。

我的話,沒問題。我能好好做的。我能做給他們看。

⋯⋯但是。

在這之後,出現了沒有預料到的展開。

「老師,稍等一下」

之前選出來的叫做江藤的對策委員說道。她難掩不安和恐懼,帶著鑽牛角尖的眼神。

「這樣就可以了嗎?」

她拋出了這樣的問題。

「今年的『對策』這樣就可以了嗎?」

這之後,作為更深入討論的結果——

今年的「對策」,追加了一項巨大的變動。


Another 2001

by Yukito Ayatsuji

Copyright © 2020 by Yukito Ayatsuji

First published 2020 in Japan by KADOKAWA CORPORATION

封面:遠田志帆